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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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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匹最好的纯种红马,就像宁珂所说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亲骑走的那匹一模一样。这马跑起来多么快,上次黑马镇大劫的前夜,宁珂就骑过它。从那时到现在,曲府一直精心饲喂着它。

太阳升起时,曲予上路了。当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橘红『色』里。

有人见到李胡子从马上下来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疲惫、面无血『色』、头蓬『乱』,还显得沮丧透顶,显得绝望和胆怯。这在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他把头上缠绕的东西——那块黄中透蓝的古怪头巾一把扯下,然后直奔帐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马随便拴在一棵杨树上。马儿啃着地上的胶东青茅,一声不吭。这样过了约有半个钟头,李胡子从里面出来了。

有人报告了殷弓,一会儿殷弓披着人们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现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对方肩上,又抽回,搓着胡茬浓旺的脸“唔”了一声。

他骑着雪青马离去了十天。这段时间够长的了,这边的人一直听着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生。殷弓额上的小青血管鼓起来,忍着什么说“进去谈吧!”李胡子摇头“一起走走吧,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走走停停。李胡子难以启齿。怎么汇报这十天来的经过呢?两手空空,怎么去又怎么回。

那天他真的踏进了战家花园,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庄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儿分明变成了一座兵营。在这儿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身穿军服的正规军人。他判断这儿大概属于敌人的一处总部,很可能与西部小城的防区司令部有点区别。看来四少爷也不是过去的四少爷了,通报了姓名之后,就有人把他安顿下来,马儿饲喂起来,直到多半天时间过去,才有人叩门。

来的就是战聪。人和过去差不多,没有穿军装,而是西服,结了领带——李胡子觉得他与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宁珂有些相像。一样的文弱、洁净,都有些内向和含蓄,竟然不会哈哈大笑。不过李胡子知道这样的人中也有一些义气人物,比如眼前这位。他们热情地见面,接着互相询问分手以来的一些事情。李胡子谎称自己还是独自往来,令战聪分外愉快。战聪说一场从未有过的催『逼』来临了对人的催『逼』。他已经不可能保得住这座传递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并不足惜。最困难的是人在『乱』世中有个归属。他说归国后一切都令他惊讶和失望。他静下心研究了许多问题,现一方是腐烂,没有新生的机会,也没有治『乱』的能力;而另一方则没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种野蛮的力量——这就更为可怕。战聪叙说中,暗自现与宁周义的某些言论稍稍契合,也就闭了嘴巴。

李胡子以自己多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明什么才是最“野蛮”的。他把已经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绘得光明灿烂——当然这些都用他那独有的直爽率真的话语说出。战聪用心听过了,仍旧摇头。这就是他们最初的交谈。

后来又有过多次长谈,李胡子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不仅不可移动,而且还具有极大的牵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旧部,与战家花园合而为一,做出一份像样的事业呢!李胡子深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说“老弟,听大哥一句吧,江山不会落到那拨人手里。”

战聪长时间没有答话。后来他一只手按在李胡子肩上,头垂下来说“是啊,我也明白。在这里,什么比得上野蛮的力量大呢?它一经打扮,就尤其不可战胜。民众无力识别,再说民众从来不会关心久远的事情,他们只想抓住眼前……”

李胡子差点跳起来。但他找不出什么反驳战聪,只是昂着脖子叫道“明知那一伙子要完蛋,兄弟为什么还要死跟上?嗯?”

战聪苦笑了。他让李胡子坐下,然后吸起一种洋烟——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间的经历和差异是多么大。李胡子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声。战聪吸着烟,慢吞吞地说“我的选择,可不是以胜败为依据的,我相信老哥也是这样吧?”

李胡子被他说得一怔。

李胡子不难回忆起宁珂、飞脚和殷弓与自己的无数次长谈。强烈吸引他的不是那个“胜利”,而是夺取“胜利”的那个理由……他心里朦朦胧胧,但那个理由一直在心里燃烧。他苦于不能用这同一个理由去打动面前这个人。他恨透了自己。

这个夜晚,他不得不想殷弓最后的嘱托了。杀掉这个人很容易,不过自己也要在今后的岁月中受内心折磨而死。他想仇恨这个身穿洋服的年轻人,有时真想从这张瘦削的、微微黄的脸上找到一种厌恶的特征。没有。没有厌恶就不会杀害。相反,还滋生出一丝丝钦佩。他钦佩的是对方始终如一的真实、诚恳。这在『乱』世里需要多少勇气啊。

就这样,他在第十天里告辞了。

殷弓了解了全部过程,一张脸变得蜡黄。“你会为自己的软弱后悔的。”

“我……兄弟,我还是不能做不仁不义的事……”

殷弓在原地转动、跺脚,直过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一点,说“你把那一套带到这里来了,你要怎样?难道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人?你在干什么?你是个革命战士!你在姑息,你丧失了立场!你已经非常非常危险——组织上要总结你这一次的情况,给予相应的处分。你知道,我们每一次丧失机会,或犹豫或胆怯,都会使民众、使我们的战士流血。也许我们对战聪的决定真的残酷了,但这是同志和战友的鲜血教给我们的。”

李胡子全身抖,说“那就处分我好了,我是个不合格的战士,不过……处分我好了!”

殷弓觉得他的声音不对,抬头一看,见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这是殷弓的队伍打回黑马镇前夕的事情。那场激烈的谈话不久,有情报说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已正式宣布了自己的立场,并出任防区副指挥,改战家花园为作战司令部。一支富人武装同时形成,再加上“八司令”的呼应,一时黑云翻腾。

敌人主力那时并没有南撤的迹象,所以殷弓处于最为艰难的时期。这种失望和仇恨的情绪蔓延到了整个队伍,后来还生过开小差的恶劣事件。殷弓把人召集起来训话,有些失态地喊“在这种时候撒腿跑开的,抓回来我要亲手砍他的头!”全场人吓得一声不响。

那次训话许予明和宁珂都在场。他们后来对殷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种粗暴的方式无论如何是不得当的。殷弓怒气冲冲地喊“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跟我捣这个蛋!”

宁珂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刚要说什么,许予明用目光把他制止了。

后来殷弓消了火气,又主动找宁珂谈话,承认了自己过分『性』急,而革命是需要韧力的。他接着引用了解放区一位领导人的话批评自己“这样久了,是会犯‘左派幼稚病’和‘盲动主义’错误的。”宁珂很感动,同时明白了殷弓作为一支队伍的主要指挥员,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深刻『性』、那种非同一般的涵养。他请对方今后对自己多加批评。

殷弓接着对宁珂探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设想如何将牵制和争取宁周义的工作加以结合。宁珂听了大惊难道现在又要“争取”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殷弓表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得那样做。他说自己经过反复考虑,宁周义之所以敢放开手去做,就在于无所顾忌——山区的宁家已不让他动心,一方面那里有军队保护,另一方面也没有让其牵心动肺的人。如果阿萍居住在山区或平原,他就不敢如此放肆了。他能软一点,我们做他的工作也就容易多了。

这样的分析无论如何也有几分道理。宁珂正在琢磨其深层意义,殷弓突然又问

“阿萍不是从来没有到曲府、也没有回宁家来吗?”

“是的。”

殷弓把身子探过来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她来一次?我是说让她住到曲府——那里是他们的地盘,还是相当安全的……关键是怎么请得回……”

宁珂马上想到这是对阿萍『奶』『奶』极为不利的一次冒险,于是大声反驳道“这怎么可以?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

殷弓长时间看着他“请别那么急躁。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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