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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第一个人敢说,便有第二个人。不消片刻,整个静室里都是一片乌泱泱的议论之声。有些学生只想听秦阆教导不愿在此嚼舌根,想要制止他人,却又有心无力。偏生秦阆懒洋洋地居于上座,一声不吭也不制止,任佛家的清净之所充满了蜂蝇的哼叫之声。
正闹得欢腾,却忽听竹帘又“吧嗒”一响,竟是两个小和尚托着两个茶盘走了进来。
“秦先生,沈大人方才看着我们煮的五元汤端来啦。”为的小和尚将一个小盅放在了秦阆桌上,“师父夸您这个方子好,秋日去湿去燥有良效。让我们管您讨一下方子。”
秦阆笑道:“方子是良青写得,你们管他要吧。”
却见另一小和尚正往其他人桌上摆茶碗,挨个往里面倒汤水:“沈大人还让我们也煮了诸位公子的份,诸君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刚才沈梒迟来那么久,是给自己的老师煮药汤去了?
敢情人家沈梒不仅没有不敬尊长,还与秦阆颇为师徒情深,那他们在这冷嘲热讽半天是干什么来的?
想到此处,刚才说话的几人纷纷都红了脸。
可偏偏有几个世家公子混在学生堆里,此时不依不饶道:“君子远厨疱,区区药汤而已,哪需你亲自盯着烹制?因此等小事,便让秦先生和我们这么多人在此等你……沈梒,你还敢说自己不曾目中无人么?”
在所有人的逼视中,沈梒不惊不慌地放下了手中茶碗,从容抬臂,双手贴额向座上恭敬一礼:“老师,学生今日想议‘互市’一题。”
秦阆微微挑眉,没有说话。而刚才质问沈梒的世家子已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沈梒!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么!”
沈梒动作微微一顿,缓慢扭身,颦眉向后望了一眼。那模样,似耳畔有蚊蝇翁叫烦不胜烦,他不想理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回瞩目。
却见他面色冰凉,皱眉问道:“敢问公子,如今天下最急迫的事情是什么?”
那人一愣:“自然是北方战事。”
沈梒再度问他:“那如今朝廷市井最热议的事情又是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脱口想说“你与谢琻的断袖之情”,但却又顾忌着秦阆坐在那不好直说,只得含怒道:“你、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出的耻事不知道吗?”
“哦?良青做出了什么事,的确是不知。”沈梒寒着脸,缓缓起身,瞪视着他道,“如今北方战事焦灼,有多少中原将士马革裹尸、身死他乡,血肉黏在铠甲上,剑戟沉入河流,拼尽性命便是为了能将异族敌兵再逼退半步,哪怕他们自己最后只成了一缕游荡在焦土上的孤魂!”
他微微激动了起来,纤白的手指捏死了袍袖,长眉拧紧,秀目圆瞪,浑身一寸寸地染上了戾气。
“可诸君呢?诸君坐在这皇城之内,着华服、品茗茶,议论着捕风捉影的流言,便觉得自己占了全天下的理。殊不知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有中原子弟战死沙场,有些饿得只能宰杀战马,食马肉食狗肉食人肉,拔草根树皮煮汤,最后腹中异物过多无法排泄,肚似皮球憋涨而死……你们高踞明台,不议战局、不议民生、不议天下,你们尚且不知耻,我沈良青又何耻之有?!”
屋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沈梒成名时被称作“荆州汀兰”,平生优雅从容,甚少动怒。唯有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在毂园,谢琻当面讥讽嘲弄他,但那时沈梒也只是击箸而歌,驳斥他后拂袖而去。
从未有如现在一般,双目含火,眉峰似刃,浑身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四溢。
沈梒直直地站着,目光逼视着众人。无人看见,他在广袖之下的双手已捏得指节泛白、指甲扣入皮肉直至白充血,双手也在随着身体微微抖。
是了,他早就想问了。
世人骂他,父亲耻他,可他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竭尽心力不过是为了辅佐君王使四海平静、江山锦绣。又为何要任那些一生碌碌无为的庸俗小人将他所有心血抹杀于无形?
他与谢琻,究竟何辱之有,又何耻之有?!
该感到耻辱的,是他们才对!
在沈梒极怒凌厉的逼视下,众人无不语塞,纷纷低头或调转开了目光。
在一片死寂之中,秦阆忽然用折扇敲了敲桌子。
“古有神兽獬豸,形若麒麟,全身毛浓密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角。懂人言知人性。”秦阆平静地道,“此兽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故而至今督查院的堂前,亦供奉着獬豸,以示警戒。”
“希望诸君日后皆为獬豸,勿肖梼杌。”
(梼杌:像虎,毛长,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的人。)
皆为獬豸,勿肖梼杌。其中何意,已然再清楚不过。
静室内再无一人敢出口反驳。
————
屋外的雨下得更紧了些,伴着风雨声,室内的人语一直未曾停歇。
谢琻抱肩立于静室外的一棵古松之下。虽有绿盖遮顶,水气和落雨却还是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靴子,但他却浑然不觉,凝神细听着静室内的声音。半晌,当听到室内再无争执之声传来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转身悄无声息地踏着润泽的青苔离开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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