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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第1页)

过山虎闹市逞凶狠醉老兵树林施绝技

后晋天福二年三月十三日,石敬塘的车驾前往汴州。五月初五,将汴州内城改为大宁宫,正式定都汴州。升汴州为东京开封府,原国都洛阳为西京。文武百官也随驾迁居开封,赵弘殷一家老小也由洛阳迁居开封。他是护圣军的一名军官,和别的军官一样,居住在护圣军营后面的大院里。大院里有三四十排,二三百间房屋。军官们既是同僚,又都拖家带口,各家穿门走户,十分熟络。每天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小孩们嬉戏打闹,气氛热闹非凡。

一晃过了三年,赵家的次子赵匡胤已经十三四岁了。只因长子赵匡济早年夭折,他就顺理成章,成了赵家长子。赵弘殷弓马娴熟,骁勇善战,武功不俗,在赵匡胤五六岁时,就亲自传授骑射弓箭等武艺。冀望他练好武艺,成年之后和自己一样,投入军中,做个军官。赵匡胤生性好动,天赋异禀,正是练武的好苗子。几年勤学苦练,虽然脸上带有稚气,可是骨骼粗壮,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只比父亲矮半个脑袋。他出入护圣军营比自家还要方便,时常向军官们请教武功。军官们见他虚心求教,自是指教点拨一二,犹是获益匪浅。虽然年纪幼小,身手已然不凡。他于刀枪剑戟诸多兵刃之中尤其偏好棍法,棍法施展开来,矫若惊龙,虎虎生风。

这日赵匡胤又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习练棍法,他的母亲杜氏和贺景思的妻子贺夫人、韩伦的妻子韩夫人,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闲聊。十七八个小孩坐在地上观看赵匡胤练习棍法,除了韩伦之子韩令坤之外,别的男孩要么不足十岁,要么是女孩,自是不谙武艺,除了看热闹甚么也不懂。韩令坤比赵匡胤年长四岁,今年已经十七八岁了。他的肤色比赵匡胤白皙三分,一张国字脸,两道眉毛又短又浓。虽然年轻,可是英气逼人。他和赵匡胤一样自幼习武,志趣相投,整天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比亲生兄弟还要亲密三分。他身畔坐在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正是贺景思的女儿贺贞。她头上束着双髻,脸庞粉粉嫩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一张樱桃小嘴,端的俏丽可爱。

这时军营里传来鼓响,赵匡胤知道护圣军操练的时候到了,于是放下木棍,道:“德顺哥哥,护圣军操练了,咱们过去看看罢。”‘德顺’是韩令坤的字。韩令坤心中正有此意,当下说好,说着站起身来。贺贞道:“我也要去。”韩令坤皱眉道:“你是小女孩,不能看这种热闹。”贺贞见他反驳,于是对着赵匡胤道:“元朗哥哥,我也要去。”赵匡胤见她央求之情,形于辞色,顿时心软,点头道:“好罢。”赵匡胤和韩令坤大步流星而行,贺贞身形瘦小,走不快路,远远落在了后面,道:“元朗哥哥,你等等我。”赵匡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当下大步走回贺贞身边,伸出右臂将她抱起。贺贞的头顶刚到他的腋下,又兼之身形瘦弱,抱起来毫不费力。

韩令坤眼见赵匡胤抱着贺贞大步走来,忍不住埋怨道:“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着凑热闹,真是瞎捣乱。”贺贞受了数落,白白嫩嫩的脸上满是不悦,撅起樱桃小嘴道:“你不好,元朗哥哥好。”韩令坤自认为是大人了,不与这个黄毛丫头拌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接下句。

钻过围栏,就是护圣军的军营了。沿着围栏走到空地旁,他们背倚围栏而坐,只见赵弘殷、韩伦等军官正在督促军士操练。韩令坤抬手而指,道:“那是赵叔叔和我父亲。”只见他们二人头戴铁盔,身穿皮甲,腰间系着牛皮护腰,下面是皮护裙,脚上乌皮靴。上千名军士持枪操练,或刺或扫,动作整齐划一。呐喊声响彻云霄,气势浩大。韩令坤满脸羡慕之色,只看得眉飞色舞,道:“我阿父说过了,再过一二年,也要我从军。”赵匡胤道:“你去从军,就没有人陪我练武了。”韩令坤笑道:“就算我从军了,咱们还是好兄弟,一样还能在一起练武。”

正说之间,一名老兵趔趔趄趄走了过来,和赵匡胤他们一样,背靠围栏,坐在地上。他六十多岁年纪,头散乱,花白的胡须和头差不多长。眼神浑浊,灰蒙蒙的,仿佛一双死鱼的眼珠。一身军服又破又脏,头和军服上满是乱草。懒洋洋的倚着围栏,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赵匡胤和韩令坤和他是老熟人了,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喂马的老兵,好酒贪杯,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因膝下没有子女,无依无靠,指挥使同情可怜,故而没有开除他的军籍,留在军中喂马。好在他虽然日在醉乡,却不敢疏忽本职,把军马喂得膘肥体壮。他无名无姓,也没有一个朋友,整天喝得东倒西歪,因此谁都瞧不起。

韩令坤笑道:“老兵,你又在偷懒?”那老兵并不理会,解下挂在腰带上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噜噜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道:“又来了一批烈马,你们敢不敢试试?”韩令坤闻言大喜,站起身来,道:“我就喜欢骑烈马了。”那老兵嘿嘿一笑,道:“喜欢就跟我来罢。”韩令坤道:“还等甚么,走罢。”那老兵喝得晕晕乎乎,半天站不起来,道:“你过来扶我一下。”韩令坤走上前去,闻到老兵身上酸臭无比的气味,当场就要呕吐出来。捏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多少天没有洗澡了?”那老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笑道:“不是几天没有洗澡,而是好些年没有洗澡换衣服了。”韩令坤道:“你这么肮脏邋遢,难怪没有人理你。”那老兵不以为然,道:“不理就不理,我很稀罕吗?”说着说着,竟然自己站起来了。只是犹如风中的荷叶,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韩令坤道:“你站稳了。”想要上前搀扶,可是害怕他身上酸臭气味,终于还是收回了双手。那老兵道:“走罢。”踉踉跄跄,往前而行。往前走三步,却要倒退一步半步。

赵匡胤道:“贞儿妹妹,我们要去骑马,你自己回去罢。”贺贞道:“我也要和你骑马。”韩令坤道:“烈马会踢人的,你自己回去罢,不要跟来。”贺贞不愿意回去,撅起小嘴,摇了摇头。赵匡胤道:“我送你回去。”抱起贺贞,钻出军营,把她送到了家门口。杜氏见儿子放下贺贞扭头便走,问道:“你慌慌张张,又去做甚么?”赵匡胤头也不回,道:“我要去骑马。”这句话说完,早在一箭之外了。杜氏皱眉道:“这孩子,都快和他阿爹一样高了,还是这么贪玩。”韩夫人笑道:“德顺也是一样,男孩终归是贪玩一些,由他们闹罢。”

赵匡胤一口气奔到马棚,只见马棚里栓满了军马。韩令坤正坐在一匹枣红马上,此马还没有驯服,因此没有装上辔头和马鞍。它身形修长,长长的鬃毛,浑身都是肌肉。全身油光水滑,看上去像一张红色的锦缎。它性子十分暴烈,一边嘶鸣,一边四蹄踢踏,把背上的韩令坤颠簸的东倒西歪、摇摇欲坠。枣红马忽然鸣叫一声,两只前蹄用力一登,似人一般站立起来,一举将韩令坤掀倒在地上。它似乎怀恨韩令坤骑到身上,掀翻韩令坤之后,后蹄蹴出。幸亏韩令坤反应敏捷,手疾眼快,急忙滚开,才没有给马蹄踢中。

韩令坤一跃而起,道:“这匹马太烈了,我驯服不了。”那老兵嘻嘻而笑,道:“原来你也没有多大的本事。”韩令坤不服,道:“你有本事就骑上去试试。”那老兵摇头道:“我只喂马,不驯马。再说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这么折腾。”赵匡胤问道:“我能不能试试?”那老兵道:“不怕死就试罢。”赵匡胤轻手轻脚走到枣红马身旁,伸手摸了摸它的颈子。枣红马似乎充满敌意,龇牙咧嘴一阵嘶鸣。赵匡胤趁其不备,纵身提腰,轻轻松松跃上马背。枣红马当下又踢又叫,上下颠簸,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奋蹄扬鬃。赵匡胤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两只手抓住马鬃,仿佛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左摇右晃,可是始终没有摔下马背。

枣红马挣扎一阵,终于停下了身形,看样子是驯服了。韩令坤道:“元朗,你总算驯服了它。”话犹未了,枣红马竟然迈开四蹄,冲出了马厩。赵匡胤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背。总算他手疾眼快,快要摔落的时候,抓住马鬃。枣红马腿力矫健,迈开四蹄,如同一团火球一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赵匡胤唯恐伤到了人,大声喝止,可是它竟然充耳不闻。好在极其聪明,总能自己避开行人,没有闯祸。奔到城门的时候,枣红马忽然两只后蹄一蹬,马臀急抖,将赵匡胤甩了出去。赵匡胤飞了出去,脑袋撞中城墙,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下撞得脑袋似乎裂开了一般,眼前金星迸射,许久才缓过神来。伸手一摸,头顶一个拳头大的包,仍然巨痛不减。他并不服输,一定要驯服枣红马,当下奔出城门,只见枣红马正在路边休息。当下跃上马背,道:“虽然你摔了我,可是我却不恨你,有本事你再摔一次试试。”眼见枣红马不再挣扎,又道:“你要是听话,就回去。”枣红马极通人性,似乎明白他在说甚么,于是缓缓走进城门。

还了枣红马,回到了家,已经是掌灯时分。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火焰跳跃,散着昏暗的火光。小妹正在逗两岁的弟弟赵匡义玩耍,父亲坐在椅子上。母亲杜氏一见赵匡胤回来,顿时神情不悦,道:“小妹,你抱弟弟到里屋去。”小妹答应一声,道:“咱们到里屋去玩。”抱起赵匡义进了里屋。杜氏板起脸庞,问道:“野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赵匡胤不敢隐瞒,道:“孩儿驯马去了,因此回来晚了。”赵弘殷颔道:“喂马的老兵跟我说了,他没有说谎。”杜氏道:“就算没有说谎,也不能这么晚才回来啊。你瞧瞧自己,整天就知道贪玩,甚么时候才能长大?”赵弘殷道:“今天韩伦跟我说起了韩令坤,再过一年半载,等韩令坤再大一些,就要他当兵。我想再过几年,也让元朗当兵。”

杜氏却有不同的见解,摇头道:“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不希望他长大当兵。”赵弘殷笑道:“他眼下只十三四岁,现在说这些,早了一点,以后再说罢。”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元朗,你只比阿爹矮半个头,半大不小的,该为家里做点事情了。你阿娘要带妹妹弟弟,又要操持家务,忙里忙外,着实辛苦。不说要你做多少事,扫扫地洗洗碗,为你阿娘分担一点,总是应该的。”赵匡胤当下应声说是。赵弘殷见他总算听话,点了点头,道:“饭在厨房里,自己去吃罢。”赵匡胤答应一声,走进厨房。厨房里也点着一盏油灯,矮桌上放着几张面饼和半碗汤。他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抓起面饼大啃起来。他虽然年纪小小,可是饭量极大,风卷残云一般啃完五张面饼,又把半碗汤喝的涓滴不剩,才觉得饱了。

这天杜氏包了饺子,给赵匡胤两个铜钱,要他打瓶醋回来。赵匡胤拿了铜钱和醋瓶子,出了大院。没走多远,只见那喂马的老兵脚步踉跄,和一群人撞了个满怀。这群人有的凶神恶煞有的獐头鼠目,乃是开封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当中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件敞胸单衣,露出胸前的猛虎刺青,乃是众混混的头目。他练过武功,而且力大无穷,因为胸前刺有猛虎刺青,外号‘过山虎’。他带领众混混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人人畏之如虎,便是官府也无可奈何。

那老兵撞到的人正是过山虎,过山虎顿时火冒三丈,骂道:“糟老头子,没有长眼睛吗?”那老兵畏畏缩缩,点头哈腰道:“没有看见,没有看见。”过山虎一双铁拳打遍开封没有敌手,逞凶斗狠惯了,当下抬腿把那老兵踢倒,滚了几滚。赵匡胤见状,侠义之情,油然而生,上前严辞质问道:“你怎么胡乱打人?”过山虎原本踢倒那老兵就算了,哪知赵匡胤这个黄毛小子竟然冒了出来,当下恶声恶气道:“大爷就是打人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服气吗?”赵匡胤亢声道:“你打人就是不对。”过山虎嘿嘿笑道:“大爷想打人就打人,从来不问对错。”一个蓄着老鼠胡须的汉子欺负赵匡胤小小年纪,骂道:“小屁孩儿,不要多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赵匡胤道:“我不滚。”说着搀起了那老兵。

老鼠胡须的汉子见他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倔强,怒道:“不滚开连你一起揍。”说着挥拳击出。赵匡胤提手砸出醋瓶子,正中他的脑袋,随即一招‘扫堂腿’,将他扫到在地。老鼠胡须的汉子额头给醋瓶子砸破,鲜血直冒,痛的在地上又滚又叫。双手乱抹,抹得满脸都是血迹。过山虎一眼就看出赵匡胤身怀武艺,一阵冷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是习武之人,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赵匡胤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梗起脖子道:“比就比,我还怕你吗?”过山虎吼叫一声,双手握成虎爪形状,揉身扑出,正是一招‘猛虎扑食’。赵匡胤不退反进,一招‘金鸡独立’,单拳击向过山虎面目。原本以为过山虎会知难而退,早已想好了下面的招式。不论过山虎如何躲闪,一招‘左右开弓’,都要打中他的要害。他想的虽然很好,可是过山虎却不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去做。转身出腿,使了一招‘猛虎扫尾’,右腿踢向赵匡胤肋部。赵匡胤虽然出掌挡住,可是这一腿力道沉浑刚猛,势如千钧,给踢得退了几步。

过山虎道:“小东西,你的武功也不怎么样啊。”鄙夷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岂能轻易服输,当下喝叫一声,纵身而上,抬掌劈出。过山虎见招拆招,显得好整以暇。街上的往来行人见他们吼叫连连,拳来足往,打得热闹非凡,纷纷驻足观望。

过山虎目露凶光,力贯四肢,拳势如风,逼得赵匡胤连连后退。忽然他左臂急伸,抓住了赵匡胤的衣领。大吼一声,右拳直击而出。赵匡胤见他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无法躲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右拳击来。正在这紧要关头,那老兵滑步而出,抓住了过山虎的右腕。过山虎只觉得手腕似乎给铁钳夹住,无论如何挣扎,却挣之不脱,不禁惊怒交集,神色大变。

那老兵慢慢道:“要打架咱们出城去打,不要伤了这孩子。”旁边的混混们纷纷嚷道:“出城打就出城打,还怕打不死你这醉醺醺的糟老头子吗?”混混们不明就里,以为那老兵年迈体弱,经不起三拳两脚。过山虎却知道能封住自己招式之人,绝非泛泛之辈。那老兵松开了手,道:“走罢。”过山虎知道了那老兵深藏不露,但是武功高到甚么地步,却不得而知,也想试一试他的深浅,道:“请。”言罢大步往城门走去。

赵匡胤见那老兵步履蹒跚,跟着众混混后面,问道:“老兵,你行不行啊?”关切担忧之情,显露无遗。那老兵笑道:“你怕老兵给他们打死是吗?老兵虽然上了岁数,可是骨头还算硬朗,受得了几拳。”赵匡胤终究放心不下,追上前去,道:“我陪你去城外。”早就把打醋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老兵道:“你不是那人的对手,不害怕吗?”赵匡胤咬了咬牙,道:“虽然打不过,可是却不怕。”那老兵嘻嘻一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些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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