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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荷自满捧的眼泪中抬起脸,盯住了乔运则。
乔运则深凝着双目,日影西移,时光闪过,在面前回望着他的已然是齐奢。
这两个男人,不,一名阉奴与一名亲王,他们上一次面对面,还是若干年前,在他们共同的女人的床边。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瞬,就仿若鱼鹰俯冲进河中猎捕鱼虾一般,猎捕到对方脸上一切岁月的变迁。齐奢率先移开眼,他耷拉着眼皮、揉捏着眼角,声音里透出淡淡的懒散与浓浓的降尊纡贵;总之最上等的人对最下等的人该是什么态度,他就是什么态度。
“守卫慈宁宫的护军报告,说有内侍揭西太后秘密交通外臣,你就是告密者?”
乔运则双膝着地,肩背微曲似待弓弦,“一年前,镇抚司所办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养子吴义一案,便是经由奴才揭,奴才的话,护军不会、亦不敢轻视,故此将奴才押送出宫,向王爷当面秘陈。”
“那么,西太后私自交通的外臣是谁?”
“就是王爷您!”
齐奢现在抬起了眼皮,他看到乔运则整洁细白的牙齿,自其间滚出的每个字都经过了切割,斩钉截铁:“圣母皇太后召请王爷,宫门下钥之前务必入觐,否则,明日便请为皇太后预备国丧。”他又看到他自袖管中取出了一只错金豆蔻盒,高举过顶,膝行送上前,“盒中些微旧物,以充逝者遗念。”
耳边有万万个声音提醒着齐奢,不要打开这只盒,所有的祸患、灾殃、劫难……所有的不幸全在这盒子里,只要一打开,就再也关不回去。但那只盒早已自个偷偷溜进他手中,自个翻开了金色的背脊,把铺着层血红细绸的肚腹剖心剖肝地向他敞开。
乔运则偷眼观察着齐奢的反应,“王爷,奴才该当如何复命?”
齐奢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盯着盒子里头,双目眨动着,“你退下吧。”
乔运则飞快地向他一扫就默然起身,退行至门前时,却忽然止步。他微微地仰起脸,这大雅不群的神姿浑然间令他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摄政王,在你眼中,我乔运则是否只是一名奴才?”
远远的檀雕大座上,齐奢叹了口气,那股子神气就仿如和他说话的是他刚从鞋底上刮下来的什么脏东西,“我眼中,根本就没有你。”
这一尊琉璃雕像在一刹那被粉碎,乔运则的脸、全身,都灰败、坍塌、烟逝。在见到齐奢之前,乔运则以为自己会不得不拼命压制宰掉对方的冲动,但当齐奢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刻,乔运则现他并不想宰了他,他想吻他,真的,那男人身上的气味实在是太强烈了。隔着中衣、贴里、褡护、圆领……隔着一身粗野的汗气与雄性的臭味,乔运则依然闻得到那一抹令人魂消骨荡的甜香——那是,青田的味道。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冷宵苍凉,多少次,在低矮残破的宫房内、无休无止的苦役间,他猛然追想起她的气息,而后面无表情地忍受那突如其来、无人察觉的阉割的剧痛。那把切掉他阴茎、剔除他睾丸的刀,每天都阉割他一次,八年,他被阉割了三千次。但三千次他们也阉不掉他,他永远是个男人,他想念自己的女人。
他的女人就是她,一生一世是她。但她,这活该被雷劈的背叛者,她有了另一位爱人。他们间最后那一次四目对望,她的眼睛灿烂得活像天上的太阳,就是那个随便你把眼睛睁到泪水乱淌,也没法子与之对视一眼的,太阳。
这对狗男女!他爱她,她看不见他;他恨他,他也看不见他。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天,他们呼风、他们引雷、他们要晴就晴要雨就雨,他们根本不在乎地上的人们该如何在曝晒骤雨里艰难地讨生活,根本听不见来自地面的、低微而愤怒的吼声。和他们讲道理,就像蚂蚁和头顶淹下来的那泡尿、就像人站在倾盆大雨里紧攥着两拳仰问天一样,幼稚而可笑。
乔运则死死地逼视着齐奢,一步、一步,退出了和道堂。
从头到尾,齐奢也没向乔运则投去过一眼,他一直垂目于金盒中的物事:一条龙凤双喜的明黄丝帕。
帕子有一些褪色,很旧很老,而且还很脏,散落着些斑驳的污渍,但齐奢明白,这不是污渍,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少有的纯净时光。在一条刀剑林立的末路上,一位年轻、狠毅而热烈的女子,把她染着血的泪、沾着泪的血一起揉进这帕子里,亲手把帕子系在他手腕上。
齐奢猛烈地关上了金盒,但他分明已看见,一团异光四射的厄运以无法挽回的凶猛訇然腾出,熊熊地扑向整个天与地。
黄昏的晚霞在慈宁宫的飞檐鸱吻上恋恋不去,偌大的空庭琪树繁花,烟迷丛荫。蓦地里,重朦的绣幕后有谁闯入,“来了,太后,王爷当真来了!”
玉茗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齐奢已从外头走进来,孤身一人,霞光就沾在他衣边上。深深的殿堂内烛火已点起,他盯着脚下自己的影,一跛一跛的,有说不出的仓皇。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因为他不来,她就死给他看,而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个言出必行的女人,那就是喜荷。但齐奢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乎喜荷的死活,说到底,她是他什么人呢?长嫂?姻妹?情妇?仇敌?
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喜荷,因此只能沉沉地低着脸,掩饰无措,“臣齐奢给圣母皇太后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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