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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陡然间怔住,他看到一道身影自帘后走出,直地跪倒在他面前,令他赶忙也屈膝伏身,“太后您这是做什么?臣当不起。”
视角的余光中,他只可模糊地扫见喜荷,却清晰地听到她喑哑的调门,恰如一扇太久不曾开过的门出滞涩的吱嘎声,“三爷,这里只有你和我,装腔作势大可不必,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是‘臣子’,我也不再有太后的权威可对你号施令。我现在是求你,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救救宏儿。”
齐奢游目下顾,回避着前方刺人的目光,“皇上好好的在南台静养,怎谈得上一个‘救’字?”
第262章望吾乡(6)
“不,皇上不行了,母子连心,我知道,宏儿要不行了,除非你话,这天底下没人敢救他。三爷,你还在记恨乾清宫的事吗?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拿自个的性命要挟宏儿。今天,我也一样拿自个的性命要挟你——你!你是谁?四十年大风大浪,一个人被上百只矛枪指着心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我又是你的谁呢?我恐怕连你的一名弃妇也算不上!可你向我妥协了,来这里见我了,不是吗?那一年,宏儿只是个十几岁的无知少年,我是他亲生母亲,我把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抵着喉咙口逼迫他对付你,他怎么张嘴拒绝我?三爷,一切都怪我糊涂,和宏儿没关系,你要如何报复,全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五马分尸,只要能让你解气。可求求你高抬贵手,留我的宏儿一条命,求你了,救救宏儿。”喜荷呜咽着,艰难地吐出了下面几个字,“就当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这几个字似一缕自门缝中漏出的光,齐奢提目直视,也就看清了被这束光所打亮的喜荷,他一下被击中。在他印象中,喜荷的脸蛋是迷媚的、有煽动性的,嘴边的两盏梨涡盛满了令人心痒难搔的风情,但此刻他所见到的却是一个嶙峋的中年妇人,连挂满了她嶙峋面孔的泪都是颗颗嶙峋的。诚如她所言,他还是不清楚她是他的谁。她害死他妻儿,但她血雨腥风里救过他的命,她用最阴险的手段暗地里算计他,但也当面锣对面鼓地向他表白过最真炽的热情,她给过他她的身体,也双手献上过一颗心——被他挥手扫落在地。她被他恨过、念过、迷恋过、仰仗过、感激过、佩服过、心疼过、厌烦过、惧怕过、同情过……千百样感情,除了爱,他每一样都给过喜荷。
这一切也只有使齐奢更为迷惑,她到底是谁?他只知道,他生命中每一次重大的转折都与她息息相关,她是竖在他人生路上的界碑,他永远也别想避开她,就像谁也别想避开路口的选择:前行或后退、朝东或往西、成魔还是成佛。
喜荷就在眼前咄咄地逼视着,殿前蜡台的烛火扑了两扑,烨烨地照亮了风挡上的珐琅画,是一对龙凤。
龙翔天,凤栖地。
齐奢起身离开后,喜荷仍久久地跪地不动,一身旧却的盘梗绣服上明钉的珠片碎光闪动,仿佛她全身上下都缀满了眼泪。遂有一抹身影,如拭泪的手掌浑厚妥帖,由幕后踅出搀起了她。
温柔而慰藉地,乔运则把这可怜的女人搂入到怀中,一双眼却死盯住方才那男人消失的小路,出冷冷的寒光。
几千几百道游舞的寒光,就成了一座浪摇冰影的大湖。湖的对岸,月馆云轩、门闼勾连,便是南台岛。
天色已很晚了,岛上只有一间殿内灯火辉煌。二十多个太监正围坐一堆痛饮恶赌,忽听见有同伴在外头怪叫一声:“咦,那桥怎么放下啦?快些出来看,桥放下啦!”
太监们冲出来几个搭手瞭望,果然见南台岛东面的木板桥被徐徐放下,宛如一道天路,连接了一衣带水的两岸。一盏盏灯笼的接引中,抬来了一乘大藤轿,有兵士夹护两旁,随者甚众。
有个脑子最快的小太监扶了扶下巴,“妈呀!是摄政王爷驾到!快去禀告郑公公,摄政王爷上岛来啦!”
直到这时,太监们才缓过神来,呼啦而散,收拾赌局的收拾赌局,整理衣冠的整理衣冠,个个急得快上吊。就在大轿停在禁园外的前一刻,方才处置妥当,伏跪在道路的两侧迎接。
齐奢下了轿,直趋内殿,心下不由就对女人的直觉暗暗称奇。慈宁宫关防严密,南台岛一径难通,此二地简直与天南地北、海程迢隔可有一比,绝无法互通信息。但事实就在那里明摆着:横卧在床的是个仿佛每吸入一口气,都需花费极大力量的垂危病人——那就是齐宏,喜荷的儿子,当今天子。
4。
这个季节的夜晚已是暖意融融,齐宏身上却套着件过冬的夹袍,又塌在一条大被中,纵如此,人仍显得瑟缩而羸弱,在整幔整床的明黄中,活像是埋在一捧黄叶子里的枯枝,一不留神踩上去——咔吧!——就会断掉。
似被屋中的骚乱吵醒,齐宏抖动着眼皮张开眼,搜寻了好一阵,才看清床边的人。
“皇叔来了。”他居然毫不惊,也不怕,还很宽慰地笑了一笑,“朕还怕等不到你了。”这一笑,便现出其眼角唇沟的皱褶。算起来齐宏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年纪,居然连鬓也白了几根,唯独嘴角两边的小笑涡恒如旧年,秀朗且恬静。
齐奢俯望着他,离上一次年的匆匆一见已又过去了一季,这一季,将一副沉沉病骨彻底熬作了油尽灯枯。齐奢不由得转开了眼目,胸中百味杂陈,“皇上哪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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